韩府。
韩世忠离开之后,韩府的大门迅速关闭。先前在府中各处清扫积雪的下人们都消失了,就连原先守在大门处的门子也不见了踪影。整个韩府,一片寂静。
一间卧室内,此前试图拉住韩世忠的两名妇人临桌而坐。
这两名妇人,正是韩世忠的三夫人茆氏与四夫人周氏。
卧室内,暖炉中的炭火已经烧到最旺,本该温暖如春,但茆氏却觉得,自己的全身似乎都是冰冷的。冷入骨髓。她的身体,在微微颤抖。
“姐姐,老爷适才只是太心急了。”周氏温言道。
“妹妹,我是担心老爷。”茆氏垂泪道。她知道,周氏想左了。她一定以为,自己是被老爷那几声怒喝与那几次甩臂给伤到心了。
也难怪周氏会这么想。
打从两位姐姐故去,尤其是梁姐姐不幸战死于楚州之后,老爷虽然一直极度神伤,但对自己和周氏却更呵护有加,少有加以颜色的时候。似今日这般当着下人们的面,对自己与周氏连番怒喝,甚至将自己与周氏摔倒在地,更是从未有过。
今日,她是伤到心了。但绝不是为此。
她伤心,是因为她知道,这年余来,自家老爷被伤到心了。她伤心,是因为她知道,自己老爷今天又被伤到了。自家老爷先前在府门处的那一绊,她看得清清楚楚。老爷是何等人物?若非今日真地被伤得狠了,等闲一道门槛,怎么可能绊得到老爷?
她觉得冷,是因为她不知道,甚至不敢想,接下来会有什么落到自家老爷身上。
她觉得冷,是因为她怕。她非常害怕。
她不为自己害怕。她没什么可怕的。她这一生,能伺奉自家老爷这些年,便是死,也可以含笑瞑目了。
她本是妓身。她做梦都不曾想过,自己能够进得了自家老爷这等大英雄真豪杰的门。她更不曾梦想过,自家老爷会对自己如此呵护。
她为自家老爷害怕。她怕自家老爷会像岳元帅那样蒙冤。她怕自家老爷今日这一去,便再不复返。
除了伤,除了冷,除了怕,她还恨。
她不恨天。她不相信天。如果真有天,怎么会有那么多与自己一样的姐妹被迫沦落风尘?如果天真地有眼,自家老爷怎么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?岳元帅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含冤入狱?
她恨那位高坐于天阙之上的九五之尊。你有什么狗屁圣明?你是个什么狗屁万岁?你这样的人,怎么配得上千秋万岁?
她恨那位拨弄朝政的奸贼。你有个什么狗屁能耐?你是个什么狗屁德性?你这样的小人,怎么配得上丞相一职?
她更恨自己。
她恨自己没有红玉姐姐那样的本领,不能随着老爷一起征战沙场。她恨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如何似周家妹妹那般,好好地替老爷把持家事。她恨自己在这样的关头,除了嚎啕大哭,却不能帮自己老爷分担一丝半毫。
她愈想,便愈心伤。她愈想,便愈觉得冷。她愈想,便愈恨自己。
她放声大哭。
“姐姐,快莫要哭了!保重身子要紧。姐姐是有诰命的人。叫下人们听了去,也不好。”周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,走到茆氏身边,一边帮她拭泪,一边劝道。
茆氏哭得更厉害了。
去他的诰命!去他的秦国夫人!谁稀罕这个狗屁诰命?谁稀罕这个什么狗屁夫人?我只要老爷平平安安!
“姐姐,请快莫哭了!妹妹有几件要紧的事,要说与姐姐听。”见茆氏越哭越厉害,周氏暗自叹了一口气,说道。
听周氏说得郑重,茆氏的哭声略略小了一些。
周氏走至房门处,打开房门,朝左右张望了一眼,复又关上门,走了回来。
茆氏见周氏如此谨慎,心中一惊,连忙强自按捺住百般情绪,止住哭声,取出手绢,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几把,看着周氏。
“姐姐!”周氏走至茆氏面前,款款屈身,跪了下去。
茆氏吓了一跳,连忙站起身,一边去拉周氏,一边道:“妹妹,你这是做什么?快起来!快起来!”
“姐姐,妹妹有几事,想请姐姐恕罪。”周氏却不起身,说道。
“妹妹,什么恕罪不恕罪的?你先起来!”茆氏用力去拉周氏,却未拉动。此前韩世忠那一振臂,茆氏未曾提防,被硬生生摔倒在地。虽然是摔在雪上,却还是闪了腰。这一用力,顿时绊发了腰伤,“哎哟”一声叫了出来。
茆氏这一叫,周氏反而不好意思继续跪着了。她站起身,将茆氏扶回椅中。
茆氏落座后,顾不上揉腰,一把抓住周氏的手,说道:“妹妹,你快说,什么紧要之事?”
周氏凑到茆氏的耳边,轻轻地说了几句。茆氏的脸上先是惊讶,随后化作欢喜。她紧紧地握住周氏的手,颤声道:“妹妹,你所言当真?!”
周氏点了点头,答道:“姐姐,当真!非是妹妹存心欺瞒,实是老爷不欲姐姐忧心这些事。还请姐姐原宥则个。”